印度大史詩:《摩訶婆羅多》
《摩訶婆羅多》,這部古代印度偉大作品的全譯本呈現在讀者眼前了。
譯者只是起橋樑作用,用不著在書前面說三道四。書的內容如何,讀者自己會看。除了全書目錄、內容提要、主要人物表以及翻譯說明以外,譯者不必在讀者閱讀以前向他提供成見。這是一部有文學性質的作品,只需要譯者對特殊用語加以注釋,此外
,書自己會向讀者說話。
作品自己向讀者說話,讀者自己理解並評價,有時會提出疑問又向書中尋求解答,這形成了讀者和作品(不一定達到作者)之間的對話。這是平常的自然的過程。
這是一部很古的書,又是外國的書,又是很大的書,譯本有幾巨冊之多。原作者不會只是一人。最初成書年代至少在兩千年前,有些內容甚至更早。讀者和本書進行對話會成為馬拉松式的長途賽跑。不過可以分段對話,不必一氣呵成。這書的體裁也是對話。一對又一對,一層又一層,從頭到尾是對話。只有很少的敘述和標明對話者的詞不是對話,也不是詩句。這種對話和詩句的體裁表明,這書原是口頭吟唱、傳誦、表演的底本。這是古代民間文學的常用形式,讀者一望便知。讀者一面看書,一面聽印度古人將故事,一個一個、一層一層講下去,用問答形式表演下去;自己有意無意也在參加對話。這又好像是台上台下、演員觀眾一同參加的一幕一幕、一場一場的戲劇,連台戲、連續劇。
一幕戲展現一個世界,各個世界連起來構成一個世界的歷史。讀者若能進入這個世界,就會發現原來不熟悉的人物活動,原來也還是有點熟悉的。古人和今人,外國人和中國人,書中人和自己,都不是那么隔絕不能相通的。這樣,我們不由自主要對書中人和事指指點點,進入書中世界和書中人對話了。這書就看得下去,不厭其長了。《紅樓夢》中的大觀園不就是這樣的世界嗎?我們聽到寶玉和黛玉的對話,不是如同進了“太虛幻境”嗎?是虛幻的,又是真實的。是生疏的,又是熟悉的。王熙鳳、薛寶釵出現在我們眼前,我們對她們有了意見,我們就談起話來了。古和今,書和讀者,由對話連線起來了。
印度的這部書能不能吸引中國讀者進入其中世界並進行對話呢?譯者不是導遊,不便從中插嘴,硬要讀者照譯者一樣看,一樣想。那顯得對讀者的獨立自主能力缺乏尊重。譯者不等於研究者、指導者。
這部大書在印度古時被稱為“歷史傳說”。歐洲人照古希臘荷馬的書的歸類稱它為史詩。這裡面有印度古人裝進去的種種世界縮影。有家譜和說教,那是祠堂和教堂的世界。有數不清的格言和諺語,那是老人教孩子繼承傳統的世界。有神向人傳授宗教哲學被印度人尊為聖典,那是信仰的世界。還有政治、軍事、外交、倫理等統稱為“正法”的各種各樣的世界。有一個大故事是大世界。還有許多小故事是小世界。讀者遊覽這個複雜的世界比進大觀園的劉姥姥還會迷惑。不過可以不先想像畫出全圖,只是怡紅院、瀟湘館……一處一處遊覽過去便是。若只想知道大世界,那就可以跳過許多小世界,過門不入,不“求全責備”。否則,在小世界中流連忘返也行,可以“不顧大局”。若是一水一石、一草一木都毫不遺漏,那是研究,不是閱覽了。若不是以研究為目的,就不必那樣看書。這不是課本,不需要字字句句通讀、細讀。若是有選擇的讀,書中有不少世界的情景也許不亞於小說那樣有趣,寓言教訓也不見得完全過時,印度古人好像離開我們今天中國人也不是那么遙遠,但也不是中國佛教中的菩薩、羅漢。
這是一部有詩的形式,歷史文學的性質,百科全書內容的印度古書。不同的讀者可以各自讀出不同的意義。譯者不可能,也不必要,在書前面介紹自己所讀出的,印度人和印度以外的人、古人和今人所讀出的,形形色色的意義。還是讀者自尋意義為好。
譯者的願望並不僅是使中國書庫里具備這一大部世界古代名著,主要的還是使這書能有和它對話的中國讀者,使這部外國古書能在中國現代起一點多積極而少消極的作用,使讀者能由此多了解一點鄰國印度的真實面貌。遺憾的是原來的詩體無法照搬。原書雖用古語,卻大體上是通俗的詩句,不便改成彈詞或新詩。我們決定還是照印度現代語全譯本和英譯全本、俄譯全本的先例,譯成散文。有詩意的原文不會因散文翻譯而索然無味。本來無詩意只有詩體的部分更不會盡失原樣。這樣也許比譯成中國詩體更接近一點原來文體,喪失的只是口頭吟誦的韻律。這是我們的希望,也是翻譯過程中努力的目標。
譯者本不需要在書前講話,而似乎又不能不講話,於是講這些。讀者可以看,也可以不看。我寫下了也可以塗抹去,塗抹去了還可以留下來。最後這半句話是當代歐洲有位哲學家講過的意思,這裡借用一下。歷史和古書都是時間塗抹去了的,但留下了軌跡,還不斷意義翻新。
(本文乃金克木先生1986年為《摩訶婆羅多》所作的譯本序言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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